时间:2024-03-09 03:40: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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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 |《财经国家周刊》记者 吴丽华
吃糖让人快乐。但你可能不知道,为了让你能吃上一口糖,国家决策层,以及产学研用各界一大批能人志士,在背后操碎了心。
食糖和粮、棉、油一样,是为数不多的国家战略储备物资之一,当出现明显供不应求或市场价格异常波动,或者发生重大自然灾害或突发事件时,有关部门就可能动用国家储备糖,保证供给、稳定糖价。
由此,足见制糖产业及保证糖料持续稳定供应的重要性。
很多人印象中觉得我国地大物博,人们基本都吃着甘蔗或甜菜长大,糖肯定不缺。但事实并非如此。
2021年1月13日,在贵州省习水县隆兴镇淋滩村一家红糖加工作坊,工人在整理糖片。图/新华社发
我国虽然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既产甘蔗制糖又产甜菜制糖的国家之一,制糖产业却并不能完全实现自给。
数据显示,我国食糖的总需求约1500万吨每年,但即便最近几年国家更加重视食糖生产、产量有所增加,2019年度我国食糖产量也只有1050万吨,缺口近500万吨,达到三分之一。
这背后原因众多,其中一个关键因素,就是——缺甜菜种子。
作为重要的糖料作物,我国的甜菜育种与国际先进水平相比还存在差距,我国甜菜产业中用于机械化精量播种的遗传单粒种,基本上靠进口,对外依存度超过95%,给甜菜产业造成了巨大的风险。
国家糖料产业技术体系首席科学家白晨告诉《财经国家周刊》记者,我国甜菜产业某种程度上确实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风险,如果不能很好地解决甜菜育种和种子包衣丸粒化加工问题,极端情况下,我国甜菜糖持续稳定供给就会存在问题。
甜菜育种和种子加工都被“卡脖子”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从我国种业进出口情况来看,甜菜是我国种子进口量比较大的作物之一,为什么要进口这么多甜菜种子,我国在这一领域的短板有这么短吗?
白晨:甜菜种子确实对外依存度较大,目前用于机械化精量播种的遗传单粒种基本上全部依靠进口,对外依存度超过95%。
这里首先需要明确,我们大量进口的甜菜种子是“用于机械化精量播种的遗传单粒种”。
近年来,我国北方甜菜种植发展比较快,主要是因为北方的土地比较平整,黑龙江、内蒙、新疆等地的平原地区适合于机械化作业,成本也比较低、农民的劳动强度也比较小了,推进甜菜种植也更有条件了,投入产出比也比较高。
2019年10月2日,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24团农户在抢收甜菜。图/IC photo
大面积推进甜菜机械化种植的时候,机械化种植就需要适合机械化精量播种的遗传单粒种。因为自然界中,甜菜都是多芽种,一个种球上,就能发三到五个芽,这种情况下,种到地里还需要人工间苗、疏苗,这就增加了种植的难度和成本,不适合机械化精量播种。
这时我们的甜菜育种就要解决两个问题,第一,能不能选育出糖分比较高、抗性比较好、产量也不错的甜菜品种,而且是遗传单芽种;第二,能不能对这个遗传单芽种进行包衣丸粒化处理并且保证出苗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目前解决这两个问题有没有难度,存不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情况?
白晨:目前看,我国在甜菜遗传单芽种的选育上,与欧美发达国家还是有一定的差距,但是我们已经搞出来了。我其实一辈子就搞甜菜育种,我们已经育出十几个的遗传单芽种品种,含糖量和抗性上基本上和国际先进水平差不多,只是产量上略低10%到15%。
如果仅仅存在这个问题,我们有了这此品种,万一遭遇极端情况,也可以用。但是,我们在种子加工环节和包衣丸粒化的过程中出现了问题。
自然界当中,我们生产的种子的发芽率,最高只能在85%,一般情况下只有80%左右,而精量播种要求发芽率要到95%,发芽率从85%提高到95%的这个过程,就需要加工来解决,目前欧美国家的种子加工已经解决这个问题了,我们还做不到。
甜菜种子在加工的时候,进行丸粒化,就像我们吃的药,外面有包衣,里面有杀虫剂、杀菌剂、生长调节剂,等等,经过加工以后,发芽率也提高了。
这个技术,我们和国际上还是有差距的。国际上比较好的包衣丸粒化种子,没有吸水之前,外壳是比较硬的,一吸水,包衣就会崩裂,变成两半,种子就能够吸收氧气发芽。我们现在的问题是,种子包衣之后,见水之后不能完全崩裂,而是变软了,没有崩裂的缝隙,影响了种子的发芽。
从这几方面来看,目前甜菜种植上,特别是推广精量化播种用的丸粒化包衣种,95%以上都是国外进口的,存在被“卡脖子”的风险,主要是两个问题,一个是育种的水平还是有差距,第二,种子加工和丸粒化包衣的问题没有解决。
种子“卡脖子”带来产业风险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目前这种情况下,我国的甜菜产业有没有风险?
白晨:用于机械化精量播种的遗传单粒种,基本上靠进口,还是给我们产业造成了一定的风险。
第一个风险就是,进口甜菜种子每年都在涨价,我们在种子进口的价格上,话语权不高,不管是国外的种子生产企业还是国内代理的中国企业,为了他们的利益,每年都在涨价。
这种情况下,每年甜菜收购价、蔗糖批发价虽然有些上调,也基本被进口种子价格上涨抵消,老乡种甜菜的积极性,究竟能维持到什么时候?这是一个风险。
第二个风险,种子质量上没有保证,存在以次充好、以假乱真的现象。因为甜菜是两年生作物,必须提前两年安排生产,今年需要种子,必须前年就开始培育,才能满足今年的种子需求。
今年某个品种在中国畅销了,种子公司没有的时候,可能把不是这个品种的种子当这个种子卖给我们,据反映,市场上确实存在这种情况,如果将来我们甜菜种植面积进一步扩大,甜菜种子需求量大了之后,这种情况可能会放大。
第三,从地缘政治角度考虑,极端情况下,如果出现完全断供,我们的整个甜菜产业就会出现风险。
总体来说,严重依赖进口,有两个方面的风险,一方面是数量安全,就是数量能不能给你那么多,以及愿意不愿意给你;另一方面,质量安全,能不能保证质量持续稳定,会不会以假乱真、以次充好。
影响食糖长期稳定供给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单纯从甜菜产业来说,种子严重依赖进口甜菜产业会产生风险,那么甜菜的重要性如何,这种风险会否蔓延?
白晨:甜菜产业还是很重要的,如果被“卡脖子”,会影响到食糖的持续稳定供给。糖料主要是两大块,即以甘蔗为原料和以甜菜为原料,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,最后的产品是没有区别的,都是蔗糖,我国是世界上既产甘蔗制糖,又产甜菜制糖为数不多的国家之一。
但是,目前的整体情况看,我国单纯依靠自己的制糖产业并不能实现自给。
除了约500万吨食糖硬缺口,不管是甘蔗还是甜菜制糖,我国竞争力都不强,生产糖的成本相比主要产糖国家还是比较高的。广西的甘蔗制糖,吨糖成本大概是5700~5800元,个别年份甚至有6000元;云南的成本稍低,吨糖在5400多元,北方的甜菜制糖,吨糖成本也在5300~5400元,同期,世界上吨糖成本大概是2600元到2800元,所以我们的吨糖成本是别人的2.3至2.5倍,一旦放开,进口糖在中国很有市场。
《财经国际周刊》:既然没有竞争力,我们是否可以考虑大量进口食糖?
白晨:我们还是要从两个维度上来思考这个问题,第一国际上有没有多余的糖供中国用。从全球视角来看,虽然泰国等东南亚国家制糖产业发展得比较不错,但是总的看,国际糖料市场还是处于一个紧平衡状态。丰年略有余,灾年略不足。
从2020年的数据看,全世界的食糖产量约为1.8437亿吨,消费约为1.8416亿吨,产量略高于消费,遇到灾年时,国际市场其实供求是紧平衡的。
另外,糖的产量和价格受石油价格影响,巴西是世界食糖出口第一大国,占世界糖料出口的50%左右。但是,当世界原油价格处于高位的时候,糖料可以转化为酒精,如果国际油价高了,巴西就有可能出现食糖产量下降,进而增加酒精产量。
也就是说,糖的产量和价格,实际受到国际原油期货市场的影响。如果主要依靠国际市场来满足国内食糖有效供给,风险还是存在的。
必须解决“卡脖子”问题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在制糖产业中,甜菜制糖处于怎样的地位?甜菜受制于人会否影响整个食糖供应大局?
白晨:目前看来,我国甘蔗制糖占比86%以上,甜菜制糖占比约14%,份额相对较少。事实上,在20世纪80年代之前,我国的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曾经分别占60%和40%,甜菜制糖还是很高的,80年代之后,由于甘蔗种植向坡地、山地丘陵地区转移,从种植条件好的地方向种植条件相对差一点的地方转移,甘蔗实现了大发展。
在这一段时间,由于国家以粮为纲,重视粮食生产,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种粮,同时由于国企改制,原来经济较好的糖料加工企业兼并了一些经营不太好的国有企业,影响了其经营,对甜菜种植业产生了影响,甜菜制糖产业出现大滑坡,造成了甜菜制糖占比下降。现在,甜菜种子大量进口,也是因为那个时候造成的后遗症。
但是,我个人认为,从长远看甜菜制糖和甘蔗制糖还需要均衡发展。
一方面,由于人力成本的提升,南方的甘蔗种植必须要从现在主要依靠人工收割转变为机械化收割。但是,由于广西、云南等地一些甘蔗种植在山地、坡地,能不能解决机械化收割的问题还需要打个问号。
另一方面,山上种植甘蔗,还会存在水土流失问题,从保护环境角度考虑,山地、坡地种植存在环境和可持续问题。
所以,从科学冷静负责任的角度考虑,甘蔗的面积有可能萎缩,保证中国的食糖产能需要甘蔗制糖和甜菜制糖的均衡发展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我们有没有大面积种植甜菜的条件?
白晨:是有条件的。目前,我国的甘蔗种植面积有1800万~2000万亩,由于前面讲的两方面的问题,真正适合种甘蔗的,可能在1500万亩,甚至1200万亩。近几年,通过质量兴农、效益兴农和北方机械化种植的推广,甜菜种植往寒旱区转移非常成功。
目前,甜菜种植面积有350万亩,其中内蒙古240万亩,新疆110万亩,而且没有依靠国家政策性补贴,完全靠市场配置资源起决定性作用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,种甜菜的老乡挣钱,企业也挣钱。
2020年3月25日,在伊犁河谷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堆齐牛录乡,一台卫星导航自动驾驶播种机在田间播种甜菜。图/新华社发
甜菜是个耐盐碱作物,内蒙古有1.3亿亩耕地、新疆有8000万亩耕地,大量的轻度盐碱地都可以种植甜菜。既解决了北方种植结构的调整,又解决了中国食糖产业的调整和持续稳定健康发展。
再过几年,大家会清醒认识到,中国制糖产业的发展,需要甘蔗和甜菜均衡发展,所以,我们必须解决甜菜种业“卡脖子”的问题。
《财经国家周刊》:甜菜产业很重要,种子对外依存度高有风险。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?
白晨:一方面,要政府主导下,加大科技投入,自强自立自主创新研发推广。
分阶段来考虑,最近几年,我们可能有一个缓冲期,国外可能不会一下子卡得那么死,还有点余地,那么就要利用这个缓冲期,加快自主研发的速度,力争三到五年,或者七八年的时间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。
另一方面,目前国外好的品种和育种经验还是要开放引进,通过学习吸收,尽快提高我国育种和加工水平。
进口国外品种的时候,也要采取一些策略。因为加工完的种子存放年限不长,可以要求进口一些毛种子,比如留20%至30%放在库里,作为备荒种子,一旦遇到极端情况也有一个缓冲期。另外,进口毛种子,也可以通过研发创新解决加工问题。
这样多管齐下,我国就可以用几年的时间,力争把甜菜育种牢牢地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。
来源: 新华社